专访皮耶·杜梦堂:一间画廊的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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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耶·杜梦堂

摄影 ©JJYPHOTO

1982年,皮耶·杜梦堂(Pierre Dumonteil)与妻子朵媂(Dothi)在法国开设了他们的第一间画廊。

这间以夫妇的姓氏“杜梦堂”命名的画廊,坐落于巴黎腹地的塞纳河畔,自创立以来,因其在现当代具象雕塑领域的专业素养而广受赞誉,同时也在动物和自然人文主题的创作推广方面独树一帜。

在近半个世纪发展历程中,画廊将视角延伸至涵盖现当代艺术与设计领域,并先后将实体空间拓展至上海和纽约。

画廊与活跃于上世纪30至70年代欧洲的艺术家继承人或遗产管理机构保持关系,积累了诸如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和迭戈·贾科梅蒂(Diego Giacometti)等现代艺术家的杰作;同时也与众多当代艺术家密切合作,支持和鼓励他们实现创想。

因夫妇二人为艺术文化界做出的贡献,法国政府授予他们艺术与文学骑士勋位。

时值画廊成立40周年,艺术市场通讯与皮耶·杜梦堂展开对话,邀请这位享誉艺术世界的画廊主、具象雕塑专家,分享自己作为资深艺术品经销商的行业经验,艺术收藏和艺术市场方面的见解,以及关于文化艺术机构跨代际传承的构想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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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马理·费欧理
黄金时代
杜梦堂(上海)
摄影 ©Susan TAN


早年时期与具象雕塑收藏

皮耶·杜梦堂对艺术的向往可以追溯到童年。他的家乡奥比松位于法国中部的山谷地带,长久以来这里的壁毯闻名遐迩。青年时期,他获得了巴黎大学和卢浮宫学院颁发的艺术史和私法学位,随后作为拍卖师,为法国著名的德鲁奥拍卖行效力。

或许是因为雕塑与奥比松古老的编织传统一样,体现了艺术与工艺的非凡融合,杜梦堂从很早就对雕塑充满热情。他不仅是法国少有的雕像委托人,也是该领域最重要的专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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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马理·费欧理
黄金时代
杜梦堂(上海)
摄影 ©Susan TAN

对于杜梦堂而言,“具象是雕塑最完整的雕塑形式,可以被大多数人所欣赏”。实际上,具象也是雕塑最古老和经典的存在方式,在20世纪抽象主义取得巨大成功后的今天,具象雕塑依然持久地流通于一级和二级市场,并被公共机构和私人藏家广泛收藏。

在具象雕塑漫长的历史中,他最关注的是“战间期”(interwar period, 1918-1939)的作品。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人们全然没有意识到下一个历史灾难即将来临,而艺术家们也在用全新的语言对这个特殊时期作出回应。一方面,新的思想、艺术语言和实验者们在“战间期”脱颖而出;另一方面,一些过去广为人知的艺术概念获得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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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戈·贾科梅蒂(1902-1985)
茶几(树叶、小鸟与青蛙)
锈色铜雕,Vasluani铸造厂

文化变革和思潮涌动,使这20年的欧洲艺术史格外引人入胜。半个世纪后,杜梦堂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其中,回望如雅克·纳姆(Jacques Nam)、约瑟夫·萨基(Joseph Csaky)等某种程度上曾被国际艺术界低估的艺术家,并通过大量研究、收藏和展览,把他们推进更多人的视野。

正是在对具象雕塑的热情驱使下,他与妻子开办了画廊。由此,他们开启了系统性地“寻找、重新发现那些被遗忘的雕塑家”的旅程。


动物和自然人文主题创作

从战间期动物雕塑起家,杜梦堂无疑选择了一条罕见的道路这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画廊的特殊性。与他们合作长达数十年的艺术家中,不乏动物艺术领域的大师,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国际化视野的延展,画廊把这个永恒的主题代入日渐广泛的语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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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索瓦·蓬朋(1855-1933)
小长颈鹿(1929)
锈色铜雕,Vasluani铸造厂

弗朗索瓦·蓬朋(François Pompon)是他们一直很欣赏并长期展出的一位艺术家,他67岁时因《白熊》(Ours blanc)声名大噪。他用极简的线条,将细节剥离,突出光与生命的力量。他不仅对动物雕塑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在二十世纪雕塑艺术的发展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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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吕西安·圭佑(1885-1973)
坐着望向左侧的母狮(约1950)
锈色铜雕,Vasluani铸造厂

在乔治-吕西安·圭佑(Georges-Lucien Guyot)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家对动物形象多样化的关注,和对动物个性情态的敏锐观察力。他始终着重表现动物的情感和它们“人性”的一面。而皮耶·杜梦堂是如今唯一获得圭佑遗产所有者和独家代表授权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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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马理·费欧理 (b.1952)
羊首(2015)
汉白玉,直接雕刻,艺术家署名,孤品

从画廊早先呈现的迭戈·贾科梅蒂(Diego Giacometti)、伦勃朗·布加迪(Rembrandt Bugatti)、卡米耶·罗什(Camille Roche),到后来代理的尚-马理·费欧理(Jean-Marie Flori)、王克平、丹尼尔·达维欧(Daniel Daviau),艺术家以各自独特的语言,传递着自然的无穷生命力。

关于这个主题,杜梦堂主张“去珍视那些原本被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在中国的经典艺术中,山川湖海、梅兰竹菊、花鸟鱼虫都包孕着别致的隐喻;而在西方,动物和自然元素也有悠久的传统,与东方的阐释合而不同。

“在西方文化中,许多关于动物的隐喻都源自古希腊神话或《圣经》等宗教典籍。这些理解是开放而多元的,不像中国那样明确。”杜梦堂说,“在当代语境下,随着大家对生态环境和自身生存处境的关注和担忧,关于动物和自然的主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引起更为广泛的共鸣。”


画廊经营之道

在杜梦堂身上,我们可以看到20世纪初欧洲艺术品经销商的气质。

他说:“我们的选择源于我们的品味。”在经营画廊的40年里,杜梦堂只推广和销售能够打动自己、让自己萌生收藏想法的艺术品。他并不太关心所谓的“趋势”,认为过度关注艺术市场的潮流,是销售艺术品的下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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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梦堂夫妇

在与艺术家多年的相处中,他认识到“他们并不在乎自己被如何归类,让作品令人心生喜爱,产生与之共同生活的心愿,就是艺术家们最大的诉求。

而从观众、藏家或画廊的角度来看,他相信对艺术的喜爱和欣赏,同样是无法被分门别类。因此,尽管画廊以具象雕塑和动物及自然主题为人所知,却并不将视野局限在任何一个领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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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米耶·罗什(1894-1948)
鸵鸟屏风(1925)
四扇屏风,综合材料

他坚持以传统模式经营画廊,与艺术家保有长期及紧密的关系,与他们中的许多人建立独家代理,并给予艺术家有力的经济支持;同时注重作品的传承有序,与艺术家的家人、继承人等广泛合作。

在应对难题时,他显得有些“佛系”。他说:“与任何其他事业一样,我们也曾遇到过一些困难时期,可能‘坐等雨过天晴’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在实体空间的区域布局上,他却彰显“野心”——除了巴黎总部,画廊先后在上海(2008年至今)和纽约(2012-2019)开设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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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梦堂 上海
摄影 ©JJYPHOTO

画廊平均每年大约参加9场艺术博览会,除了其实体空间所在的城市以外,也会前往棕榈滩、迈阿密、伦敦、布鲁塞尔、莫斯科、马斯特里赫特、迪拜、阿布扎比等地,尽可能地把艺术项目、作品和展览呈现到世界各地藏家眼前。

作为最早进入中国大陆的西方老牌画廊之一,他见证和参与了这里艺术市场的成长和收藏文化的发展。在他眼中,中国艺术市场成长迅速,“所以中国藏家对不同时期和不同风格的艺术接受度和包容度更高,也更为热情。”他还观察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与欧美相比,中国藏家“很少通过艺术顾问洽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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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马理·费欧理(b.1952)
龟桌(2010)
铜雕,Deroyaume 铸造厂,艺术家署名,棕榈木


画廊的“未来”是最令我骄傲的

去年,在皮耶与朵媂之子——德雷·杜梦堂(Dorian Dumonteil)的主导下,家族开设了其在巴黎的第二间画廊Dumonteil Contemporary。在此之前,德雷与他的父母在巴黎七区的老空间共同工作了近十年。

德雷让画廊进一步深耕当代艺术的想法,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他与家人找到这个规模更大的新空间,是为了满足当下年轻艺术家们的创作方式。皮耶也希望这可以让“杜梦堂”的名字在艺术的其他领域自由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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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monteil Contemporary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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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丝·杜蒙(b.1990)
凤凰(2021)
综合材料
Image© Francis Amiand

近年,全球画廊业的数字化转型加深,卡通潮流艺术变得很受欢迎,年轻藏家的影响力越来越瞩目,这些新趋势席卷欧美和亚洲的艺术市场。皮耶·杜梦堂认为,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如今艺术市场的受众越来越广,艺术与生活的距离被拉进了

他的画廊正在全面转向当代艺术领域,他说,“经营画廊的接力棒已经交在了我的儿子手上,这些是他需要思考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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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耶·杜梦堂及其子女罗珊·杜梦堂和德雷·杜梦堂

艺术世界一直在变,但有一个方向杜梦堂始终坚持:“努力把自己做到最好,让‘杜梦堂’这个名字成为高雅艺术生活的参照,是我们所追求的目标。”

他在采访中说到:“我相信画廊的‘未来’是最令我骄傲的。

回望自己半生积累的艺术品,每一件他都视如珍宝。当它们被并置时,透露着稚拙而经典,纯真而自信的气息。最近画廊举办的40周年展览也展出了一些他钟爱的作品,除了费欧理、达维欧等画廊代理多年的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还有多件影响当代雕塑史的20世纪名家作品,如贾科梅蒂的茶几、罗什的屏风,以及布加迪和蓬朋的雕塑。

这些作品与杜梦堂过去的40年,似乎有一条线索贯穿始终:生命的优雅,如山河般永恒。

*本文图片由杜梦堂提供